2017-12-18

琴咒 (之一)




早就想写琵琶,奈何总是觉得这个题目像是顶级难度的作文大考: 音乐本身就是最抽象的艺术,要写得形象近人极不容易;而琵琶之美又是如此丰饶深刻,如一部包罗万象的长篇小说。自己文笔不够好,冒冒失失写来难免不得要领。可是这个愿望一直在心中挥之不去,所以先写一篇。有更多感受,以后可以慢慢分享。

琵琶在中国有两千多年历史。她颈部面板的定音横条叫做 “相”,腹部面板的定音横条叫做“品”。近代以前,琵琶从上到下,相位有四个,品位有十几个,琴弦多用丝线制作,音域和响度都很有限。近代以后一直到现在,相位增加到六个,品位多至三十几个,按十二平均律定音,音域大大拓宽,可达四个多八度。 如今的琴弦多用钢丝,比丝弦洪亮。当代中国琵琶一般用四根弦,也有方锦龙先生设计的五弦琵琶。从古画上看,古人弹琵琶似乎右手抓一个拨片,用它拨弦发声,跟吉他差不多的拨法。当代琵琶,右手的弹法,总的来说是五只手指指甲过弦发声,比用一块拨片多出无穷变化。

每把琵琶都有自己独特的音色,但是总体来说,假如乐手技术过关,琵琶的音色和音量都有很高的可塑性,表现力极为丰富。她的高音清亮且不刺耳,中音圆润稳当,低音有一定厚度。一般来讲,琵琶共鸣箱本身的余响足以支持两秒钟以内的短音。富于歌唱性的长音则可以通过轮指等技法来实现。传统琵琶大曲中,既有或清新空灵或温柔婉约的文曲,也有铿锵雄浑气吞山河的武曲。各种风格的曲子,各种各样的音乐情绪,琵琶都可以在物理音质上作出很好的支持。虽然几乎每一种乐器都可以这么声称,但是琵琶的声音可软可硬,对各种乐曲风格都有一种似乎与生俱来的表达能力,讲什么都像是在讲母语而不是勉强讲外语。有这种能力的中西乐器,其实凤毛麟角。 当然她也有先天的缺陷。跟钢琴等现代西方乐器相比,琵琶首先本身的余响和音量比较可怜,中高音区尚可不输清越明亮,低音区就单薄了很多,只能说抱歉了。通过右手扫拂第三弦和第四弦可以产生一些听上去很劲爆的低音,跟钢琴比还是单薄。音域当然也不及钢琴,但是在一众弦乐器中还算出色。总体来说,琵琶的音响条件是很不错的,也有不少用钢琴或小提琴表现不到的音响方式,良好的声学品质和发声特色琵琶都具备。


我小学念的是一间艺术学校。当时学校刚刚成立,老师号召大家都去学点什么,可以充分利用爱国港胞捐赠的乐器和舞蹈房。我选择了琵琶。记得第一节琵琶课上,美丽的女老师对我们说:琵琶是一种很美的乐器,希望我们可以通过学习,领略到她的美,并将其传播给更多人。这位老师自己的女儿现在是澳门乐团的小提琴首席。

学琴那几年,老师布置了曲目功课以后,我很喜欢买了磁带听听大人是怎么弹的。当时八十年代后期,国内的琵琶录音并不很多,更没有后来大行其道的所谓 New Age 琵琶曲。我听来听去就是三五位当时的名家弹奏的名曲,特别喜欢的曲子比如《王惠然:彝族舞曲》、《朱毅、文博:春雨》、《刘德海:天鹅》、《乌斯满江、俞礼纯、王范地:天山之春》、《王范地:送我一支玫瑰花》、《吴俊生:火把节之夜》等等,虽然难度太大自己并不能弹,也都听到烂熟,旋律与几个关键的和弦至今倒背如流,对别人演奏中的细微处也还很敏感。在小时候常听的那几位演奏家中,当时最喜欢右手发声明亮,乐句表情生动的方锦龙(那时他还在弹四弦琵琶)。然后是张强。中学开始迷恋刘星的电子音乐,他的好几张 new age 专辑里的琵琶演奏就由张强担任。 杨惟的演奏录音我有不少,小学时嫌他平淡了些,近来看到他在 youtube 上发布的演奏和教学视频,现在我成为杨老师热烈的追随者。方先生、张先生和杨先生都有鲜明的个人风格,后面还会陆续说到。

器乐界有个说法:“千日琵琶百日萧”, 或者 “千日琵琶百日筝” ,说的都是琵琶的难练。其实很多人练了千日也不过就是入门而已。

琵琶的指法,左右手加起来超过九十种,是我知道的所有中西乐器中最为繁复的,此之所以其声音表现能力极为卓越,可以做到所谓 “一个人的交响乐”。但是琵琶的难弹并不在于她繁多的指法。有些指法,听着效果或华丽或新奇,比方摘弦如敲木鱼的“哒哒”声,或者常常用来表现沙场激战的左手绞弦,其实一学就会,掌握全无难度。需要鼓声就直接敲面板或者背板。那么琵琶究竟难在哪里呢?

个人认为,最大的难点在于右手的三个基本指法:弹、挑、和轮指。

前面已经说过,琵琶的 “弹” 不同于吉他的 “拨”,最常用的右手基本指法, 手指都是向外用力的,也就是跟弹钢琴的用力方向完全相反。弹钢琴的同学已经可以想像这该有多别扭。然后,琵琶指甲触弦总归会产生一些噪音,就好比跳水运动员入水时总会溅起一些水花。水花还有可能赏心悦目,而右手的噪音则总是难听刺耳的。噪音的控制是一门基本功,而且,几周不练琴就能令人原形毕露,弹最最简单的小星星都难听。至于右手的噪音能控制到什么程度,除了勤奋之外也要看缘分。我小学业余学琴那几年,也不能算懒到无可救药,一年多点能弹《阳春白雪》,两年多能弹华钧彦的《大浪淘沙》。左手按弦和换把的灵活度都不是问题,推拉吟揉也都能模仿到大师们的韵味,右手力度不错,可那难听的噪音总是如影随形,一直都没有克服过,而且琵琶面板上一直都有很多划痕,被我弹过的琵琶必定受伤。上面所说的张强先生,右手指甲过弦时,音色纯净饱满,完美演绎“大珠小珠落玉盘”,是我最喜欢之处。下面请欣赏张先生示范《彝族舞曲》。

《彝族舞曲》描绘的是云南彝家山寨中迷人的夜色和族人欢乐舞蹈的场景。前半部分有非常抒情柔美的歌唱性段落(主要是用左手推出来的!! 这种摇曳生姿的乐句钢琴就做不到了。) ,舞曲部分热烈奔放。作曲家王惠然先生运用了多种琵琶技法,更在当时独创“四指轮”技法,使得大拇指可以独立担当低音部,弹出厚实绵密的主调音乐。

王先生在关于《彝族舞曲》的创作体会中这样写道:“那时(1956年),我们每天随着彝、苗族的马帮,一起跋山涉水,经常是脚踩云彩,头顶蓝天,饱尝了十万大山的巍峨雄姿和风景如画的山寨美景。那时我们还在半夜二四点钟出发赶路,一路上明月皎洁,夜色迷人,与大地朦胧的景色竞相交辉。这些就是以后在《彝族舞曲》的‘引子’中所描写的意境。”“在行军的路上,赶着马帮的老乡们常常为我们演唱风格别致、丰富多彩的彝族民歌、山歌,我们还留心观看他们的表演,学习了不少民歌和舞蹈。其中最感人的是彝族舞蹈《烟盒舞》(又名《烙上一个洞,绣上一朵花》),它那优美动人的舞姿,柔美动听的旋律,轻快、富有弹性的节奏,给我们留下了终身难忘的印象。加上其他绚丽多彩的彝家音乐,为创作《彝族舞曲》提供了坚实的生活基础,积累了丰富的音乐素材。



张强先生出生于音乐世家,自幼学习钢琴,三年以后跟随父亲练琵琶。现在他是北京中央音乐学院的教授。张教授主张,学习任何乐器最好都能练点钢琴打基础,以练习左右手的配合。但是我个人经验,年纪很小时就学琵琶,左右手配合好像蛮自然的,没花太大力气就有配合到,最难还是右手触弦音色的控制。

我听过无数遍由不同演奏家演奏的《彝族舞曲》,张先生的演奏最得我心,主要原因就是他右手手指过弦极度干净,扫弦或者双弦轮完全不噪。然后他对乐曲整体结构的把握令人舒服,演奏时照顾到段与段之间起承转合,没有顾此失彼也没有过于沉溺于个别乐句的感性,做到媚而不妖,放而不荡。不少女性演奏家,这曲子舞蹈部分处理得像战争大片,凶猛过头了。

右手一个更难的难点是轮指。

据西方音乐史专家绿山教授(Roberg Greenberg) 在他的《最伟大的 23 部钢琴独奏作品》里说,李斯特的琴技在当时独步天下,他的十个手指完全独立,练到了 digital dexterity 的化境。而弹琵琶,李斯特式的 digital dexterity 根本就是每位初学者的基本功。左手按弦换把不必多说,因为很多弦乐器的乐手都能感同身受。

下面放一个里姆斯基-科萨科夫作曲的《野蜂飞舞》的琵琶版。在钢琴上这曲子似乎好像是“大师限定”级的曲子。 但就其发音速度而言,在琵琶曲里不算难的。不必请出张强教授来示范,业余弹琵琶的中学一年级学生就绰绰有余。我估计一般琵琶乐手,最多学两年以后就能弹这个曲子,天分高又勤奋的,两三个月就够:



琵琶右手的轮指,主要在弹奏长音时使用。基本要求就是,右手五个手指触弦时间间隔均匀,触弦强度要平均。而人生来每个手指的长度和力度都完全不一样,要把这五根手指的力度和音色练到基本一样,而且指甲过弦噪音很小,是一件非常枯燥艰巨的事情。初练阶段,一个单音用五个手指依次击弦,单调的 “当-当-当-当-当” 弹上半个小时(哪种别的乐器初学时能单调到这种程度??),自己也听到头晕晕几乎被催眠,这样练上三个月至半年,稍微加点速度和花样,也就是左手按弦加些变化同时右手重音落在不同的手指上,再练若干个月。 天分高一些的,她的轮指可能就可以见人了。 像我这种不知什么问题没有纠正或者干脆就是练习强度不够的,练了两三年,轮出来的声音都还是虚的,而且噪音非常大。我觉得这个是跟练钢琴或者小提琴很不一样的地方。钢琴或者小提琴,可能要练到一定程度才讲究音色的控制,可能起码在一些活指练习曲之后吧。而琵琶,完全初学者就必须全力控制右手的音色和噪音,否则,谱面上看来极度简单的单音符曲子比如音阶,都没法听。

下面一段是中央音乐学院副教授杨靖小姐演示轮指基本技法。大家留心下就可以听到,她在空弦上演示轮指时,手指过弦时的噪音还是有点明显。前面说过,完全克服指甲过弦的噪音几乎是不可能的。越是高手,噪音越小。



下面的视频是同样以彝族歌舞为素材的《火把节之夜》。这套曲子中,有悠扬柔美,绵长动听的歌唱性段落,用轮指表现美奂美仑。杨惟老师手底功夫扎实老练,演奏时的神态和肢体动作却是孩童般的天真可爱:




练出了轮指,基本上就练出了琵琶。可以慢慢练些好听的曲目自娱娱人。

如上所述,音质优良的轮指不那么好练。练习琵琶的小朋友,辛苦练上三五年也不过半入门的不在少数。但是辛苦练习以后,也是有不少好处,这些我会在下一篇详细解释。

我儿时在琵琶界的头号崇拜对象是方锦龙先生。记得八十年代的磁带封套里介绍说,他会玩 30 多种中西乐器包括钢琴小提琴等,擅长融会贯通,从各种不同的乐器中汲取营养。时至今日,方老师会玩的乐器已经多达 300 余种,简直器乐界的周伯通。他怎么可能做到这个?且听我下回分解。方老师的琵琶大师课谈天说地弹琴吹水也算独具一格,下次介绍。

希望大家读到这里,且看过上面全部视频以后,对琵琶的表现能力有个初步的感性认识。那么好的乐器,在国际乐坛上却还在一个 “养在深闺人未识” 的状态。个人认为,首先,好的曲目不够多。音乐会上或者唱片中反复出现的不过二、三十首曲子。这个跟钢琴小提琴等西方乐器浩如烟海的曲目库完全无法相提并论。其次,对外交流不够频繁。 第三,对外交流时采用的曲目太多传统大曲,跟现代音乐形态隔得太远,不易打动听众。中阮界有刘星创作过几部掷地有声的中阮协奏曲,琵琶界缺少像刘星那样的作曲家。

这篇结束以前,简单提一下 2000 年以后在中国突然流行的新琵琶音乐。十年前我现在的老公跟我拍拖,托他的中国同事在中国找一张“有钢琴也有琵琶”的专辑。那位同事带回来一张《琵琶相》。我听了一下,很喜欢第一曲《踏古》。然而后面那些曲子,怎么说呢,我更喜欢刘星的 new age 多一些。主要是觉得,那些曲目,无论是从作曲来说还是演奏技法来说,都过分简单了,很难说是琵琶相的写照 (而刘星写的 new age 曲子,听上去似乎简单,却是有点乾坤的。刘星本身是中阮演奏家,听着简洁的音符,其实费一点技巧。《无所事事》中有一曲本来是他给学生写的活指练习曲。)。令我吃惊的是,在网上发现大量《琵琶相》的拥趸。方先生上大师课,一提这专辑中的第二曲《琵琶语》,在场的小朋友都雀跃不已(喂,小朋友们,你们真的有那么多闺怨需要借琵琶倾诉吗??)。更有甚者,不少成年人去学习琵琶就是为了能够弹奏这个曲子。

先给大家播放下这个中国音乐界近年来的 “大热名曲”,由专辑中的原演奏者蒋彦小姐表演:



本来,琵琶是一种优秀的和弦乐器,擅长演绎主调音乐(参考上面的《彝族舞曲》和 《火把节之夜》,技巧更为繁复多彩的《天鹅》等以后都会细心介绍,今天的都是小小前餐),可是这个曲目,右手没有半点和弦指法,独奏部分轮指也没有用到(给钢琴伴奏时有用长轮),居然有人说 “这首曲子就代表了琵琶这个乐器”,令年纪渐大心气也渐渐平和的本桑也按奈不住:没听过《哥德堡变奏》或者 《Kreisleriana》就不要说理查德·克莱德曼的流行曲就能代表钢琴好吗? 几年前就想写篇科普文章以捍卫琵琶的尊严。

后来某年,对中国民乐感到好奇的公公请我买一张琵琶音乐给他。那年匆忙准备圣诞礼物,在亚马逊上看到赵聪小姐的《卡门》专辑,是琵琶和吉他合奏的 new age,看到曲目上有《彝族舞曲》就匆匆买了送给他。打开一听觉得有点上当。里面的《彝族舞曲》被简化到只保留了前面单音弹挑加半轮那一段。别的曲目也都是 pop 风格。连忙对公公说,真抱歉买得太匆忙了,下次买张对的送给你。话说回来,同样是闺怨题材 pop 风格,该专辑中的 《琵琶吟》在作曲上比 《琵琶语》高出两个级数:乐句有长短起伏的变化,不像《琵琶语》短句到底,而且琵琶主奏时有用到长轮,总算有了一点琵琶味:



话说赵小姐是北京中央民族乐团的琵琶首席,琴艺、相貌、身材和台风都无可挑剔,但是她这把琴的相貌有些华丽过头了。琵琶本身的技法和音色就足够华丽,不需要外观再去抢镜。

其实,就算是表现闺怨的通俗音乐,琵琶也不需要简单到“只剩一个单音”。台湾美女吕秀龄小姐早在 1995 年就出过一张琵琶 new age 专辑 《情咒》专题论述各种闺怨,我就很喜欢,90 年代起就喜欢。 在 Youtube 上找到整张专辑,大家可以跟上面的两首闺怨比较下:


整张专辑曲目以及在上面视频中的出现时间如下:

Shirley Lu - Spell of Love

00:00  1  Spell of Love
05:06  2  Lady on Fire
10:05  3  Touch of Desire
16:10  4  Midnight Interlude
22:25  5  Endless Journey
27:50  6  Dancing by Myself
34:16  7  Forbidden Love
38:40  8  Angel of Darkness
43:06  9  Head over Heels
50:00 10  Unforgettable

该专辑作曲编曲者谁?香港鲍公比达者也。鲍比达先生是我最喜欢的作曲家之一,为琵琶写曲子,也没有令我失望。

1997 年吕小姐又出了一张琵琶专辑,作曲编曲是新加坡的 Andrew Lum。这张专辑,据吕小姐自己的说法,是比《情咒》更多琵琶味。本文开头引用的视频就是该专辑的主打曲目《冷却多情弦》,果然乐曲一开始,就有扫弦呈现浓浓琵琶味。吕小姐当时 35 岁,镜头里的举手投足和轻颦浅笑尽显风华绝代。

话说吕小姐也是弹钢琴出身,后来改弹琵琶,曾经在台湾的琵琶比赛中得过第一名。就她在这两张专辑中的表现而言,她对乐句和单个音符的拿捏都很朴素实惠,并不矫揉造作,是我非常喜欢的演奏风格。这两张专辑虽然是通俗音乐,听着却不廉价。一点点美中不足是,她的轮指和滚指的音色有时略为干涩,可能是右手触弦位置太低。

美人美琴当前,热情怎可冷却。收笔之时,贴一曲真正火焰冲天的合奏《送我一支玫瑰花》,祝大家也祝自己在即将到来的新年里都会收到一支玫瑰花:










谢谢阅读,下次再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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